七
空气有那么一时间的停滞，就在那扇木门被推开的刹那。
整个幻境突然间如同褪色一般，就像是一幅画卷的一段被火点燃，五彩斑斓的绚丽色彩一寸寸地发黄焦黑，最后随风化为一片片灰烬。
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黄少天转头一看，只见喻文州披着一件湖蓝色的长衫，里面只薄薄穿了件素色里衣，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桃花树下。像是感受到了黄少天的目光，喻文州微微侧头，对他一笑。
黄少天只感觉自己的耳后有些发热，所幸是在黑夜中。他感觉定了定声，趁着那五姑娘还没什么反应，将符咒最后的步骤一气呵成，捏着字诀，符咒周身渐渐发出一圈圈橙色的光亮，起初只是微光，后来渐渐明亮，直到这光圈将那五姑娘一同罩住，就如同一层无形的束缚，让其动弹不得。
五姑娘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魄，此时一脸的震惊，直直望着喻文州手里的东西，围绕着黄少天身前的黑气伴随着幻境的破灭而不知所踪。此时早就没了什么湖泊，也没有了那巨大的画舫，三人就这样站在桃花林深处，那溪流的尽头。
此间唯一的光源就是喻文州右手上提着的那盏泛着橙黄色光晕的灯笼了，黄少天借着灯光看去，发现对方的的左手上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样子倒有些像一块玉。
“你……你怎会有那东西……”五姑娘的样子十分难看，那好看的皮囊，倒不如说也是她幻化出来的。此时的她就是一具粉红骷髅，张嘴说话时候上下颚相触，发出骨骼摩擦的吱呀声，十分吓人。
喻文州微微一笑，走上前一步，摊开他的左手，掌心里躺着的果然是一块玉。
“如果你没有一时起了贪念，抓了那姑娘想要替换肉身的话，我也不会被一语惊醒梦中人，在此时此刻赶到这里了。”
黄少天站在一旁，一时间因这场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只感觉此时灯光笼罩下的喻文州，有些陌生。
“喻兄，你们这是在说什么？”
“那就要问我手里的玉佩了，你说是不是，五姑娘？”喻文州晃了晃手里的玉佩，“这件事情可就说来话长了。”
“这……这是我与三郎的定情信物，一百多年过去了，这玉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
五姑娘此时没有了皮囊，看不出表情来，但从她的语气中语气中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种极度的震惊，她曾一度想要冲上前来，但碍于符咒的束缚，只能作罢。
黄少天还是一脸的不明白，发现此时再没有自己的什么事情，竟随处找了棵桃花树，靠在树干上盘腿坐下，一副准备听故事的表情。他对自己的符咒极为自信，当然，这自信也是有资本的。
“我出谷是为了寻找一些药材，不过之所以找到这个小镇上，有一半的原因还是受人所托。我曾路过国都，在国都郊外一片极为荒凉的山林中迷失了道路，所幸被一位山野猎户所救，那猎户姓秦。”
五姑娘在听到这个姓氏时，白森森的指骨猛得攥紧。
喻文州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我在那猎户家小住了几日，期间替他治好了身上多年的隐痛，他无以报答，就把这玉给了我。”
“就这样没了？”一旁的黄少天忍不住开口。
“当然不是了，除了这玉，他还给了我一封书信。那信倒是巧妙，用的不是寻常的信笺，而是一块方巾，是那猎户的爷爷传下来的，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一百多年过去了，没有似乎腐烂的样子。”
一百年，又是一百年，黄少天也不知道这是这些天所听见的第几个一百年的时限了。
“那猎户的爷爷，叫什么名字？”
“秦业，在家里排行第三，也换做秦三郎。”
秦业，情孽啊……
黄少天听着，不可闻的摇了摇头。
这几字一出口，那化为一身白骨的五姑娘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整个人发着颤，不知道是极度的悲愤还是一些其它的情感，就连发出的声音也越加尖厉，“秦三郎啊秦三郎，你果然负我！当年你上国都赶考，一去就是两年，期间影讯全无，如今孩子也有了，你当然还留着这玉做什么！不如当初就摔了吧！”
“五姑娘，虽然在下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确实误会了，这秦三郎并未娶妻，那秦家的后人，不过是他在山中偶然收留的一个男孩罢了。当年他进国都赶考，虽然未曾考中状元，但名次也在三甲之内，只可惜刚刚确认了消息，还未曾过月，他便被查出身上带有隐疾，活不过三年。这官是做不成了，朝廷念他可怜，给了他一些银两，便让他自生自灭去了。”
喻文州将怀中的方巾取出，“我不知道他与你有什么瓜葛，但他的后人，也就是那猎户，让我替他把这两样东西带出那山林。他不识字，不知道这方巾上写了什么，但他却从他的父亲那里得知，爷爷去世前曾将这玉紧紧攥在手里，说要后人拿着这玉和方巾，有一天到这镇上来，找一位姑娘，就说秦业无颜见她，见这玉，便如见了他人……”
讲到这里，喻文州轻叹一口气，“可惜了，这国都离这镇子极远，若是车马日夜兼行也要走上近一个月，更不要说他留下的那些仅供糊口的钱能不能租到车了。这玉传到那猎户手中，他想着这辈子他或许都不可能走这么的地方了，便不抱希望托付给了我。我本想着，百年之久，那秦业口中的姑娘也应该化为一片黄土了，只是因为顺路，来到了这个镇子，不想……”
“……你怎么会知道，他口中的姑娘便是我？”
喻文州笑了笑，看着手中的方巾，一字一句的念到，“芝兰，我自醉仙居初见你时，便相信了一见钟情这荒谬之说……如今我已生患绝症，自知不能多活，也再无颜见你。诸多心思赋予这你当年送与我的方巾上，只盼郑重……”
“不，你不要再念了！”那骷髅浑身颤的更加厉害。
“芝兰，这便是你的闺中名字吧，这五姑娘应该是你在这醉仙居中的排号。你口口声声说这三郎负你，可若你的三郎知道了如今你做的这一切，又会如果看待你？”喻文州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种移魂换体之术，你最后抓了那个苏家的姑娘，是否就是她的生辰与你的极为相配，所以要换个身子呢？若不是那姑娘的丫鬟阴错阳差找到了我这里，事情说不定就如你所愿了。说吧，那苏家姑娘在哪里？”
五姑娘低声轻笑，“那个小丫头吗？模样长得还算不错，比我当年确实差远了，不过她身上似乎有什么护身，让我吃了点笑苦头。算她命大，之后就被吓得晕了过去，在这片桃花林的某一处，你们若想知道，便自己找去吧。”
黄少天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你之前说我坏了你的好事，就是这样？你以为你的三郎负了你，所以就生出怨气，在这片桃花林里设下这个幻境，专门引诱那些成年男子？一百年前……”黄少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百年前，镇子上不是烧起过一场大火吗！”
“对，那场大火，发生在三郎离开的两年后，也就是那场大火，毁去了我的容颜，我的皮肉，让我如今沦为这副鬼样子。”五姑娘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再从听完喻文州念下的那几行字后就闭口不言，此时才张口，语调也恢复了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我自从见了三郎，便一见倾心，在他离去后，为他留着身子，不再接客，做了个清倌人。我本是醉仙居里容貌数一数二的姑娘，算是楼里的摇钱树，但自从不再接客，便慢慢隐了下去。楼里的妈妈最后不愿意这样养着我，就告诉我说，国都那早就来了消息，三郎考中了，但被一户官家招了婿，不会再回来了，她说是怕我担心，所以才一直没说……如今想来，怕也是骗我的吧。”
“那这火与你没有关系？”
“这火，是那天夜里，妈妈来我的房间，假心假意劝我接客时，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红烛才燃起来的。当时的醉仙楼都是木质，很快就蔓延开来，我被活活烧死在那火海中，直到几年前，突然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唤醒了。”
“什么力量？你仔细说说？”黄少天一下子紧张的站起了身子，走到了五姑娘身前。此时的五姑娘附在副骷髅身体上的灵魂已经被符咒侵蚀的差不多了，声音也有些虚弱，毕竟是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醒来时，便在这桃花林的流水尽头，或许是因为那醉仙楼离镇上的流水很近，我的遗骨随着随着灰烬一起顺着水流来到了这里吧。我沉睡了百年，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具白骨，记忆里还多出一些其它的记忆和功法来，那功法似乎有个名字，叫幽冥……”
她说到这里，突然露出了异常痛苦的声色，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那些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回忆，让我在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十分混乱，只记得那三郎弃我，让我沦落到如今的样子，后来下意识开始修炼那功法，造出了这幻境，只是我本就不应该存在这世上，所以维持不了不多见，并且只能在夜间施法。那些男子，看见我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他们自己幻想出来我应该会有样子……”
黄少天听到这里，心里又浮现出先前见到她的那一幕，心里又是一悸，所幸喻文州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安。
“那些零散的记忆，有些像是一个男人的喃喃自语，有些像是一些模糊阴暗的场景……我，我想不起来啊……”五姑娘的身子又开始发颤，灵魂越来越若弱，隐约有散去的迹象。黄少天正听到关键之处，心里着急，正想解开封印，不想五姑娘突然间仰起了头，看向喻文州所在之处，音调抬高，像是想起了什么令她极为恐惧的事情。
“啊……是你，原来是你！”
她突然间发出了令人心里发颤的笑声。
“终究，是你啊。”
2015-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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