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再说说此时桃花林中的事情吧。
黄少天还不知道喻文州那边发生了什么，此时的他正浸在脂粉堆里，跟在先前门口那绛紫色衣衫女子的身后，走进了画舫。
“你们这里……叫什么？”
“公子来都来了，莫非还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那女子发出一声轻笑，因为走在黄少天的前面，所以看不清神情，“这里呀，叫醉仙居。”
正说着，两人踏上画舫的木质阶梯。画舫一共有三层，黄少天在心底暗暗计算着，此时他们来到的应该便是第三层了。木制台阶坐的精美，一旁的扶手上还用翡翠嵌出一些花纹来，只是人一踏上台阶，便发出陈腐的吱呀声。
第三层和先前两层些许不同，偌大的船舱到底便只有一个房门，两侧都是敞开的窗门，拉着丝绸帷幕。那女子走到楼梯口时便停步不前，用素手指了指船舱尽头的那扇雕花木门，“五姑娘就在房间里等着公子呢，公子去罢……”
那香味越发浓郁了，空气里漫着一股甜腻的味道，黄少天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五姑娘？”
“我们醉仙居的头牌，平日里是想见都见不着的！公子有这么好的福气，还愣着做什么？”
这五姑娘，或许就是这幻境的主人吧？就算不是，那也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少天想着，默念了几遍凝神诀，跨步向前走去。当他推开那扇雕花门时，屋内的摆设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即使外面已是深夜，黄少天已经习惯了夜色，但在这里房间里的黑暗，还是让人心里一紧，滋生恐惧。
“吱呀”一声从他身后传来，黄少天一惊，感觉转头，却又是一篇黑暗，刚才是声音，或许就是木门关闭的声音吧。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才挑起一抹光亮来，一瞬间八九盏蜡烛的灯光燃起，黄少天眯了眯，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亮。先前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此时的黄少天才看清楚房间的样式，在他的印象里，这应该是间女儿家的闺房，左侧靠着墙放置的那红纱帐厢床在幽深烛火的笼罩下有些渗人。
房间右侧放着一把桐木琴，琴桌的雕花样式与先前楼梯口的样式相似，古琴的流苏从桌的一边垂下，对着的方向放着另一张木桌，上面放置着笔墨纸砚，一张大宣纸铺在桌上，上面的墨迹未干，黄少天看不清上面到底有些什么，只好作罢。正对着木门，也就是黄少天此时站着的位置的，是一个梳妆台。
梳妆台的摆放倒是很奇怪，没有对着墙放，而是将侧边对准的门口。
黄少天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些青楼里的摆放规矩，毕竟，他未曾去过那种地方。
“你在看什么？看我吗……”
直到听见这句问话，黄少天才将目光对准了坐在梳妆台前的那个女子。他心里暗暗吃惊，想着这名女子就像突然间出现了一般，先前他竟未曾注意。
“你有没有，体会过爱上一个人的滋味？”
黄少天眼眸一敛，看着面前这位娇美动人的女子，没有答话，心中更添上了几分警惕。
此时两人的衣袖无风自动，那女子秀丽的侧脸对着黄少天，一头长发堪堪到达腰际。她面色平静，只是说话时不由得带上了颤音，像是悲伤到了极点。
她就侧身坐在一套紫檀木雕花式样的梳妆台前，面对着铜镜，小指轻挑了些许胭脂，仔细抹在唇上。
“小道士，你怎么不说话？”
抿了抿嘴，她对着铜镜笑了笑，似乎很是满意，接着抿发，用扁针拨弄发间，再取出一根翡翠簪子，将满头秀发挽成一个发髻。
“是了，你们修道的，清心寡欲，有怎么会知道爱一个人，有多累……”
她将脸渐渐转向黄少天。
半面红颜，另外半面，却是骇人的骷髅，血肉全无。
黄少天面色渐渐凝重，他向后退了一步，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骷髅，分明还是一张漂亮的脸蛋。肤如凝脂，双目中如同含了一汪秋水，只是那眉眼间多了一份愁怨，楚楚动人。黄少天一时间有些发愣，袖中紧握着的事先就准备好的符咒的手也有些松开，他看着面前这女子的脸，越看越觉得眼熟……眉眼间竟有些喻文州的影子，明明性别气质都不同，但却没有任何异样感，看得黄少天心悸。
自从上山跟着师父修行道心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好看吗？”
那女子见黄少天不答，掩唇轻笑，一举一动都是风情，想必便是五姑娘了。她慢慢起身，走到黄少天面前，伸出手欲抚上他的脸颊。黄少天正想后退一步脱身躲开，不想全身竟如同被定住一般，不能动弹。
“你这是什么法术！莫非是这香……”
黄少天暗叫失策，刚刚见了这五姑娘的面容，一时间失神大意，再加上这香在停尸房时便闻过，上画舫时也曾警惕，但最终并没有察觉出哪里不对，这才放松了警惕，不想最后这问题还是出在了香里。
“三郎，你怎么这般质问于奴家……”五姑娘抚上黄少天的脸颊，再是唇角，清瘦的下颚，温柔如水，像是要他的面容印进自己心里，“你我相识一场，明日你就要进那国都赶考了，到时候莫要忘了奴家，今晚良辰正好，不如就让奴家服侍三郎睡下吧……”
黄少天身子一僵，浑身起鸡皮疙瘩，只恨自己大意，此时虽不知这五姑娘口中的三郎是谁，但用手指想想也知道是她的情郎，或许是障眼法，也或许是认错了人，但他现在却知道不能将此事点破。这样的风月故事，这样眼熟的情节，黄少天从前只在那些闲书和戏台子上见过，如今没想到居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五姑娘，在下明日清早就要出发了，这不太好吧。”
那五姑娘听了这番话，神色突然一变，“你叫我什么？几日不见，你我间就变得如此生疏了吗？”她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伸出手来，将黄少天背在身后尝试着结印的手拉到了身前，如同情人间亲昵的小动作，“你平日里不是这样叫我的，今天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五姑娘？我要你叫我的名字……”
衣料很薄，黄少天一时间没了主意，脑子里能想起的都是一些什么春花秋梅，而双手被五姑娘拉着，竟挣脱不开。
“我，我一时间脑子糊涂，想不起来了。”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是负心汉！”五姑娘突然间就变了脸色，原本温柔细腻，如同江南丝竹般悦耳的声音，如今在黄少天耳中变尖厉，拉着他的手也渐渐松开。黄少天乘着这个机会，用牙咬破唇角，刺痛感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他赶紧在手指还能活动的时候，结了个法印，从眉心里逼出一道黑气来。
黑气一出，身体里那种昏昏欲睡，沉重滞怠的感觉也一扫而空。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臂，在刚刚被五姑娘触碰过的右脸狠狠擦了一把。
“男人是不是负心汉我倒是不能评说，我只知道，你杀了那么多的人，是时候该偿命了！”黄少天嘴上说着，心里不敢大意，一上来便祭出冰雨。冷冽的气息一下子冲淡了房间的气味，烛台上的火光被硬生生逼灭了两盏，余下的那些火苗微颤，忽明忽灭。
“哦？三郎，你怎么能这样污蔑人家……”五姑娘虽然被冰雨带出的寒气逼退的几步，整个身子半倚在那张琴桌上，又变回先前那个柔若无骨的姑娘，声色却没有任何慌张之态，“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杀人呢。”
黄少天挑眉，“弱女子？你自己不敢近身与我一战，却敢将这来路不明的妖气托于香气中沾染在我身上，这般巧妙的手法，是五姑娘这样一个弱女子能想出来的？”他特地在弱女子三字上加重了语气，“你在这桃花林中布下这迷阵，寻常人或者就入了圈套，可是不巧，今天来的是我。”
“你？你来了又怎样。”那五姑娘妖媚的笑了笑，见被识破，也就不再摆出那副青楼小女儿的姿态，靠着琴桌上，指尖随意拨弄着七根琴弦，发出低沉的音调。
“小道士，你莫非以为，我是山野间那采阴补阳的妖怪吗？”她媚眼如丝，像是感叹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出来，就如图刚刚被黄少天从体内逼出的黑雾一样，只不过更加浓郁，隐隐有厉鬼嘶喊尖叫之声传出，“你说这是妖气？不好意思了小道士，这叫幽冥之气。”
黄少天声神色一紧。
“幽冥之气？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看也不看那五姑娘，手飞快地从衣袖中摸出一把空白的符咒来，狠狠心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上面画起了繁复了花纹。五姑娘轻轻一笑，手一挥，那团黑气便散开编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向黄少天方向飞去。
“看来你也有两下了啊，还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晚了！你若是不来打搅我的好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眼见着黑网逼近黄少天身前三尺地，他心意一动，悬在一旁的冰雨瞬间发出一声剑鸣，剑身浮空一挥，挡在了黄少天面前，幽蓝的光晕在黑色雾气交织在一起，竟发出如同金属般摩擦的声音，一时间僵持不下。
幽冥之气果然厉害。
黄少天暗暗想着，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上玄观藏书阁中翻到的那段话，这幽冥之气是这片大陆出现生灵时，伴随着万物同时出现的东西，就像是万物的克星，没有形体，也不知有没有意识，只能附生在某个有生命的东西上，潜移默化的改变被附生生物的神智，最后为其所用，被它附身的东西，最后也被称为“幽冥”。
不过自从百年前，那一代幽冥突然间销声匿迹，就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一般，渐渐从人们的心中淡忘了，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也就是在这些隐世门派中还可以查到蛛丝马迹。
黄少天丝毫没有怀疑这五姑娘话语的真实性，他从小修行上玄观真传心法，悟性极好，在他这一代中，若是他称第一，想必敢称第二的也寥寥无几，一般妖物近不得他的身，所以师父这才放心，把这次下山的任务交给了他。
所幸这五姑娘并不是被幽冥之气附身，应该只不过是偶然被它沾染，获得了一些小法术罢了，和真正的幽冥之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黄少天苦笑一声，借着冰雨和黑雾僵持不下的空档，加快了画符的速度，只有这符咒完成，那便是有了抵抗的资本。
他虽然没有准备，但还能应付，只是如今这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五姑娘自然也知道，她在此地长眠百年之前，就是被这黑色雾气唤醒，她的记忆力莫名多出了一段法诀。在修炼中，她自然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幽冥之气，只不过是某一代幽冥宿主偶然留下的气息罢了。她双眼紧盯着黄少天所书画的符咒，虽然未曾画完，但只是瞧上一眼，她心底就生出了莫大的恐惧，若是这张符完成，那就凭她的那点本事，如何还有抗衡之力？
“小道士，别白费力气了，乖乖收了功法，奴家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我如今一心二用，冰雨虽然只能发挥出平时百分之一的水准，但你能抵挡住也算是不错了，如何还能夸下海口？”黄少天眼也不抬，随口应答，只希望能再拖延一些时间。
五姑娘秀眉一皱，一咬牙，闭上眼，嘴唇微动。
随着那古怪的字句突出，黄少天只觉那些雾气又重了几分，原本其中只是有那些厉鬼尖叫之声，如今再看，竟隐隐约约有多了些活物，爪牙舞爪，看得人头皮发麻，似乎再看上一眼，那些东西就会从雾中涌出。
冰雨隐隐有支撑不住的迹象，黄少天没有办法，眼看着符咒只差几笔就可完成，只能暂且作罢，右手一挥召冰雨于手中，舞出一道剑花，将黑雾逼退几步。
那五姑娘此时也不好受，这是她的保命功法，动了本源，本不想要使出。她的面容渐渐有些狰狞，脸上的皮囊就像是干枯套上的一般，露出骷髅的模样，如图墓中刚挖出来的干尸。
“小道士，这样下去就是两败俱伤了！你今日若是不来，我早就换上了新的身体，有何苦变成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啊！”
她余光望向了梳妆台上的那面铜镜，发出一声尖叫，如同受到了刺激。
“今天我便拉你陪葬吧！”
黄少天唇角渗出丝丝血迹，正想着要不要使出最后那招保命的东西，不想身后那扇木门突然打开，传来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
“住手！”
201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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