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01
加州清光的世界里起风了。
每当入了秋，街上便满是枯黄的落叶，行道路的两旁不知种的是什么树，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顽强地挂在树干上。肃杀的秋风时不时从耳边刮过，调皮地带起地上的落叶，吹起加州清光暗红色的围巾流苏。
本来，在这种天气，满街应该都是红叶才对。街上应该每隔几天就会有祭祀或是游园，吱呀的木屐踩着铺满红叶的石板路，街上热热闹闹的都是人。而清光这时候也会换上一身自己满意的衣服，趁着休息，偷跑出去看热闹。
他还记得，冲田君很喜欢那些摊上的小玩意，每次看到那些，脸上就会浮现出明朗的笑容。
清光想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心底最深层次的感情。其实，就有些像偶然在路边不知名的树木上采下些花色好看的野果，忐忑而又期待的放进嘴里，一咬下去，发现又酸又甜，忍不住就想停步不前，贪心的再多抓几把带回家。
那时候，天妇罗悄悄在人群里流行开来，清光还记得他曾经因为好奇，随手采了几张红得好看的小枫叶，在细嫩的叶片上裹一层薄薄的面浆，炸到金黄酥脆，但金黄的外皮却有透着枫叶那本身红艳，很好看。他像献宝一样端到总司的面前，竟也得到了不小的赞誉。接着他们几人一起动手，把能想到的食材都试了一遍，虽然大多数都只剩下油腻的外壳，没有能品尝到食品本来自然的味道，但几个人一起动手的感觉确是再快乐不过的了。
不知觉就陷入了回忆的加州清光，从过去那些事情中醒过神来，发现他还站在那株树叶快落完的树下。
他越来越容易走神了。
回忆把他包裹的异常温暖，而此刻的他却扯了扯围巾，感到有些冷。
街道上很冷清，偶尔有几个匆匆的过客。
不，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此时的加州清光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才是一个彻底的过客吧。
清光看着他的周围，高楼林立，明明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个月，却还是这样的陌生。
有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囚徒，而这里是一个他逃不出去的囚笼，时间的囚笼。
这种感觉刚刚在心里萌芽，就再难以抹去。
加州清光瞪大了眼睛，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02
自从清光想起了冲田总司这个名字，他的记忆就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不大，但足以让他想起从前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每天一闭上眼，过去的种种就像是放映院里卡带的影片，磕磕碰碰，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滋味。
他开始确信，自己还忘记了很多。
那些和冲田君在一起的回忆，明明那么完美，却又完美的过了头，像是一场骗局。每一处回忆的细节都是那么真实，他能肯定这就是他丢失的回忆，是他活过的证明，也是那个人存在于他生命中的痕迹，可那些回忆就像是开了刃的刀锋，一回想起来，就一刀刀的划过他的心口。
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就不愿意再回想起来了吗？
加州清光想到这里，突然间一愣，像是在虚无中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在害怕什么，害怕失去吗……
是从前的他，在失去过后，潜意识里想要忘掉这些明明愉快，却又把他拽入痛苦边缘的回忆吗。
明明想起了这些，但是在记忆深处，还有什么，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03
在习惯的指引下，加州清光再次来到了那条乡野边的小街上。
明明只过了几个月不到，这街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原本虽然偏远，在来来往往的都是熟悉的面孔，还算是有些人气，而如今这街道，只能听见耳边吹过的风声，地上许久没人打扫过的树叶随着风一起一落，像是经历着一个无止境的循环。
街道两旁的店铺一家家闭着门，有些还挂上了转让或是清仓的牌子，用廉价的白纸抹上米浆粘在木质门墙上，红色的笔迹异常醒目。
“这是怎么吗？大家都要离开这里了吗？”
加州清光忍不住上前几步，找到了一家勉强还在营业的小铺子，那店里的老板有些眼熟，似乎就是几个月前，贩卖那些画片和小玩意的中年人，不过此时对方像是因为劳累而瘦了不少，清光差点没认出来。
“这里太破旧了，全是原来的样子，上面派了话，说是不安全，要重新改造……改造成什么呢，广场？商城？”
老板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就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
“这里本来就偏，没有什么人来，征用了又有什么用呢？老房子住久了，都有感情了，怎么舍得搬啊……唉，你要不要随意看一看，有喜欢的我直接送你吧，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现在的孩子大概也不喜欢了。”
加州清光看着老板有些落寞的神情，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一丝难受的感觉。他认真的打量了一圈店铺，在角落的灰尘堆里看见了几个月前他见过的画片。
加州清光突然间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下意识把那些画片从阴暗的角落挪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一张张翻捡起来。
“我记得不止这样的……还有什么……”
他喃喃自语，目光却没有停下，一张张看过去，他再次看见了一张画有冲田总司的画片，不过并非是先前见到的那张。如今这张画片上，冲田总司含笑而立，手中拿着的是把红色的武士刀，明艳的颜色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这把刀他再熟悉不过了不是特别出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外表虽然好看，但是却很难上手……是长兵卫藤原清光所做的刀，加州清光。
可之前见到的，明明不是这把啊……
是哪一张画片……
加州清光心里开始有些慌乱，他没由来的害怕，他有一种感觉，如果找不到那张画片，他就将错过很多。
“老板，之前的画片都在这里了吗？”
“唔……你说这个啊，好像有一两个小孩来买过几张，剩余的应该都在这里了吧……”
加州清光心里一沉。
“你在找什么，之前你问过我的那张吗，好久没有人来我店里看画片了，我对你的印象还很深啊，那张画片……你看看那个角落里会不会还有几张落下了？”
清光一转头，在另一边的墙边上，还静静躺着几张画片，就像是偶然被风吹到了角落里，又蒙上了一层灰，不那么引人注意罢了。他捡起那几张，拂去那些灰尘，如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目，和他手里那把熟悉的刀，不是红色，而是黑色，上面绕着蓝色的装饰……
这把刀给加州清光来带的感觉太熟悉了，就像是多年老朋友，甚至还在朋友里参杂了更深层更复杂的情感。
清光闭上了眼睛。
还差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04
“清光，最近好像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不会吧，只是你没有注意而已。”
“是吗……”
本丸的手入室里，清光和另外一把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这次伤的有点重啊，幸好没有碎刀，还真是命大。和我一比，清光你的运气真不错呢。”
“你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
“池田屋，听说就在你来之前，那把刚刚碎掉的刀到就是在离开的，明明重伤了却还要出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加州清光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对方后面又说了什么，池田屋这三个字牵起的不仅仅是他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还有隐藏在他内心深处久久的不安。清光突然间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却不敢去想。
自己，不就是在池田屋碎刀的吗。
比起那个孤军奋战的人，自己的结局会不会还要好一点？
“喂？清光你又走神了！这样很不好啊，如果是在战斗中也这样，那你……”
“你说，在我来之前碎掉的那把刀，叫什么？”加州清光第一次打断了对方的言语，在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这样有多么不礼貌。
“应该是把大和守安定吧。听说性能很好，但是挺难上手的，这点和清光你倒是很相似啊！”
“大和守……安定？”
大和守安定。
加州清光突然间有些恍惚，他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无论是别人的口中，还是自己的记忆中。
这五个字一出口，清光突然觉得自己的唇有些干裂。
如果说冲田总司这个名字带给他的，是那些曾经被爱过的回忆，那么大和守安定所代表的情感，却是更加纯粹，也更加复杂。
冲田总司，池田屋，大和守安定，加州清光。
他想起了那天，池田屋之战的那个夜晚，也是他在那个过去的世界存在的最后一天，再也回不去的一天。
如果能再回到那天就好了。
05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京都的三条小桥，池田屋旅馆。
那天或许本不该只有清光一个人出战的，只不过没有人有着预知未来的能力。
就在六月前，大概是五月，也可能更早。
那天安定跟在冲田总司身后回到了院子，将一个东西拿到清光面前晃了晃。
“这是什么啊……样子好难看。”
清光正在屋檐下，试图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收拢在一起，重新扎成一个小辫子，可惜风太调皮，几次下来都没能顺利的扎出满意的效果。
“喂，不要老是看外表啊，这可是从有名的寺庙里求来的御守。”
大和守安定趁着清光两只手正忙着固定着头发，一下子就将那个土黄色的御守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只露出一个暗黄色的边角在外面，“虽然和红色不太搭，不过配你也正合适啦。”
“不要乱塞啊，那种东西。”
还没等清光说完，安定轻巧的晃到了清光的身后，顺手拿起了他放在一旁的发绳，“呼……哈哈，没想到清光你一个人连头发都扎不好，这次也让你见识我除了战斗以外的实力吧！”
安定的手指抚过他的发间，偶尔会触碰到他后颈那块皮肤，却意外的没有排斥感，反而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清光将涌到嘴边的反驳话语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的头发可和你的……完全不一样！可不要扎成你乱糟糟的马尾了。”
“你的小辫子还不就是那个样子吗？我知道——”
晚霞显在天边上，融融暖暖的感觉，把加州清光的脸也映红了半边，蜷曲的眼睫投下的浓重的阴影。
庭院内种着几株花树，这个时节，花开正旺。只见黄昏的光随着太阳的西斜，一点点从花枝间透下来，照在散落一地的花瓣上，而那些花瓣有些落在尘埃里，有些落在两人的发间。
那个御守真的不好看，是加州清光最不喜欢的土黄色，看起来有些脏，像是一路上回来沾染了不少扬起的尘土与泥沙。
虽说表面上一副极其不情愿的样子，清光还是把这个御守好好的收了起来，放在了房间的某个盒子里。谁知道几个月后，不知道是因为全盘的大扫除，还是丢弃了一些不用的杂物，清光突然发现那个御守不见了。
是被他无意间放到其它角落里了吗，还是被连着盒子一起当成杂物处理掉了呢？
加州清光私下里找了很久，可惜还是没能发现一些踪影。
也许，是被什么小神仙拿去当作贡品，给某一个人挡去一次灾难了吧……
清光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只是当安定偶尔提起这个御守时，他支支吾吾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诶？也许……是在什么地方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随后的几天，他们两人之间又闹的有些不愉快，直到六月五日那天，他们还处在所谓的冷战期里。
06
那天，整整一个白天，加州清光都没有看见安定的身影，他跑去问别人，却也只得到了一些模棱两可的答案，有的说是出门了，也有的说不知道。
加州清光有些失望，他已经一天没有见到大和守安定了。
“快到时间了，走吗，清光？”
“来了！”
加州清光闷闷的应的了一声，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领，扣上了上衣的扣子。
早在一个月前，京都就已经暗流涌动了，长州那边要挟持天子的消息也传的越来越真。这次新选组的目的，就是要突袭京都的三条小桥池田屋旅馆，将在里面的各个藩的浪人一网打尽。
夜色笼罩下，一行人最前面那个带着诚字徽章的灯笼散出模糊的光晕，可能是空气里烟尘或是水汽弥漫，清光感觉他能清楚看见那些光路的发散。
看着深黑的小路，加州清光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前面就是池田屋了。
“新选组，奉命搜查！”
近藤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浅葱色羽织在夜色下漫着一种肃穆的杀意。
07
情况不是很妙。
近藤先生带着大家冲了进去，土方先生率领的别动队还没有达到。此时池田屋的这二楼走廊中只剩下冲田一人，低矮的廊顶限制了挥舞刀剑的空间，但也体现了冲田总司天才的名号。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酒菜的味道，人体的组织分辨不出的散落在四周，加州清光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冲田总司的平青眼清光已经很熟悉了，刀尖略下垂，微右倾。他眯着眼，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角，挥刀接下了不知从何处砍过来的刀，再次接着力挥刀，斩下。
果然无法摆脱这样战斗习惯，但是也是因为如此，对于那些剑技的极致之处反而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了呢。
加州清光看着冲田总司流畅出刀的身影，连串动作仿佛一气呵成。
一切似乎进行的都还算顺利，支援的队伍应该也马上就要到了吧，这样下去，等战斗结束，明天回到了院子里，再去问问安定关于那个御守的事情吧，他还欠自己一个回答。
加州清光嗅着空气里如同铁锈般的腥味，慢慢亢奋起来，但是心底的不安还是没能被消除。
短暂的平静黑暗中，清光突然听见冲田咳嗽了一声。
201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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