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此时若是黄少天在场,定然会无比惊讶于两人间的关系。
“孙哲平,你也是。”
喻文州在夜色中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蹲下身来,拉起地上其中一具日本士兵尸体的双臂。孙哲平了然,走到喻文州对面,抬起这尸体的双腿。这尸体还未僵透,尚未凝固的鲜血淌过尸体僵直的手臂,滴滴答答溅落在地上。
两人默契地将这具尸体抬出院门,掩藏在了村外的一个小树林中。
总共四具尸体,待两人一一处理完毕时,已经快凌晨两三点钟了。沙石地上的几片血迹虽不能用水洗去,但在沙土的掩埋下,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来。夜晚风劲,连留在村外沙地上的脚印儿也被风吹散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不剩任何痕迹。
再无困意。
孙哲平再次开口,“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去屋里说吧,你不觉得外面很冷吗?”喻文州拍了拍衣衫上沾染的泥土,指着孙哲平先前住着的后屋。
“行,随便。”
后屋与喻文州先前住的那间小屋的格局相似,喻文州随意的坐在了床边,孙哲平也没什么顾及,坐在了床的另一头。
喻文州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孙哲平的右手。
先前搬运尸体的时候,喻文州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孙哲平的右手握得的不稳,有几次近乎是没能使上力气,但对方既然没说,喻文州也没有当场问出口。
如今到了屋内,结合他先前与黄少天两人的推测,喻文州不得不怀疑,孙哲平是真的受伤了。
孙哲平注意到了喻文州的目光一直徘徊在自己的右手上,他索性直接脱下了外面的军衣,将里面衬衫的袖口解开,挽起袖子,直到整条手臂展现在喻文州的面前。
手臂上缠着一层绷带,隐隐还能看见暗红的鲜血慢慢渗开,应该是刚刚开枪时又牵动了伤口。
“是枪伤。”
像是为了验证喻文州心里所想一般,孙哲平补了一句,放下了袖子。
“严重吗?”
“小日本一颗子弹,就从手臂这里打进去。所幸是边缘,没牵涉到骨头,而且还是个对穿,省的我还要费神把子弹取出来。”
孙哲平说的风轻云淡,可喻文州却还是没能放下心来,他皱着眉,说道:“痊愈的可能性大吗,会不会影响到用枪?”
“嘶……影响总会有,算了,这些还是要等离开这地方,到了医院才能有定论。”
孙哲平重新穿上外衣时不小心又牵动了伤口,疼的他一呲牙,轻呼一口气,接着说道:“说点正事吧,组织上有找过你吗?”
听见组织二字,喻文州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敛着神情,说道:“中共那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了,我只有几次重要的情报单方面递给他们过……几个月前我见你时,你还好好呆在南京,怎么突然间就把你派出来了?我都没有得到消息。”
孙哲平活动了下左手的关节,干脆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对于这个话题他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是含糊地回答道:“事发突然,秘密调遣,本来定的不是我,最后是我要求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听人说,上面特地培养的野战枪团这次也派了出来,我偷偷托人看了名单,上面有张佳乐的名字,所以我也就跟着来了。”
“张佳乐?就是那个……”
张佳乐这个名字令喻文州觉得耳熟,猛然间他好像有了点印象。对方枪使的不错,在队伍里很受欣赏,大任务也顺利完成过几次,若是不出意外,前途应该没有什么悬念。不过这些都是偶尔从档案与别人口中听来的,这个别人,在大部分时间里指的还是孙哲平。
喻文州也就远远的见过张佳乐一次,印象不深。
“对。”
孙哲平答的爽快,也用不着掩饰什么。
喻文州别有深意的看了眼对方,“找到了?”
“出了点小事……对了,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孙哲平像是不愿意多说什么,应当是有什么内情,
“被派去广州,说是指导那边的情报组,但没有具体任务下来,我倒是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
孙哲平挑了挑眉,显得有些惊讶,“广州?这么巧。”
“怎么,你也要去广州?”喻文州看向对方。
“不,是组织那边派人先联络了我,说他们现在不方便与你接触,所以想让我转告。估计是考虑到我在军队,而你更靠近权力中心的原因吧。本来我还想着这次要是能回去,要怎样才能联系到你,没想到在这里就见上了。”
“组织怎么说?”
“让你近期与他们取得联络,原先的联络点已经出问题了,我正好知道广州的那一个。”
孙哲平快速的报出一串地址与暗号,挺好记的,喻文州默念了几遍便记在了心上,接着说道:“那你呢,你是打算直接回南京吗?”
“应该是的。我队伍本就在回程路上,没想到居然在这附近遇到了日本人的队伍,杀了个措手不及。想来我的兵也快找到这里了,最迟白天……要不这样吧,你如果不急,等我的兵到了,我让他们送你们一程。”
最近的路上确实不太平,喻文州想了想,点头同意。
孙哲平说罢,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凑到喻文州近处,问道:“对了,那个和你一起的,是不是你从前说过的那个中学同学?”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喻文州一愣。
“挺久以前,就我们刚刚派到国民党军队里的时候,不知道你是被灌醉了还是怎样,回到住处时老是念叨着一个名字。”孙哲平看着喻文州的脸色,在确认对方没有要翻脸的迹象后,接着说道:“黄少天是吧?你很喜欢他?”
喻文州第一次被人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如果是除掉他自己的话。
这样的问题,从前喻文州也常在心里询问过自己。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开口笑道:“我当时还有说什么吗?你瞒的也是真好,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有这事。”
“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本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女孩被你看上了,一时也不好意思问你,后来慢慢就给忘了,先前听你叫他少天,我这才猛的想起来。”
孙哲平笑的暧昧,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起了个头,说道:“那小伙子枪法不错啊,你的这位同学,看来也是深藏不露。”
“我也是前几天在火车上遇见他的,他去广州办事,我们就正好同路。”
“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不利用利用?”
喻文州摇头沉声道:“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孙哲平啧了一声,回应道:“你这边想的倒好……可他说不定,早就牵扯进来了。唉,如今我算是欠他一条命了。”
摸着自己从发热滚烫到渐渐冰凉的手枪枪膛,孙哲平回想着先前黄少天开枪与近身格斗的利落身法,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同喻文州预先打个招呼才好,况且,他不相信喻文州没有察觉到这些。
孙哲平与喻文州均是多年前就被派到国民党军中的共产党员,虽侧重与任务都不相同,但身处同样的压力与环境之下,早已经将对方了解的十分透彻。
如今国共两党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乐观,他和喻文州虽说是八一三事变后安排进国民党的,但自从国共第二次合作后,组织上关于秘密行动的任务就越来越少,以至于联络近乎中断,除非有重大的事件发生,需要传递消息。孙哲平在国民党军队中生活了很久,但至今也只知道喻文州这一个战友,他们两个就像是被保护起来的棋子,以便在关键时刻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孙哲平知道,喻文州这个人无论在何时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最佳的状态,他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样的场合下说什么话,知道如何用自己的长处弥补那些无法改变的缺陷。孙哲平也知道,他在这方面是远远比不上喻文州的,但在他眼中,喻文州为人太理智了。
喻文州做事,仿佛已经习惯了用获利的多少来决定自己的抉择。怎样做出选择,哪一个选择得利最大,哪一个选择赢面更广……可一旦遇到他真正不愿意用利益衡量的东西,他就会有意的抛开,或是强迫着自己更理性的思考,最终做出一个有利于自己目的的选择。
况且根据之前孙哲平与组织联系接到的风声来看,黄少天或许就是……
说不定黄少天早就牵涉进来了。
这句话让喻文州不得不抛开从前那些支撑着自己逃避的理由。
孙哲平像是知道了一些喻文州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喻文州的父亲便是一名共产党员,国民大革命失败后被国民党杀害,当时喻文州只有十一岁。两年后,按照父亲生前的嘱托,喻文州被安排送往国外,四年后回国,先是在南京国立就读,后因八一三事变,被组织秘密安排进入了国民党,担任情报工作。
在南京国立的那段时间,对于喻文州来说却是一段难得的自由日子。
若算的仔细些,黄少天其实还比喻文州小上一岁,只不过黄少天看不惯同班一同学做事跋扈,忍不住出手教训了一顿,虽然管事的老师对黄少天很是欣赏,但也不能太过偏袒,本想让黄少天在图书馆做几个月的管理了事,不料那年开学,黄少天主动要求自留一级。
这样以来,喻文州与黄少天便成了同级,虽然各自的专修课系不同,但两人的关系却越发紧密。
喻文州几乎没怎么听黄少天提起过他的家境,知道后来他才知道,黄少天原是广州人,家境不差,若是放在从前也算是个小少爷,只可惜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生意人,后来续弦再娶,又重新组建家庭。虽然黄父对黄少天疼爱有加,吃穿用度都不曾少,但黄少天对家总有一种淡淡的隔阂感,因此与家中往来并不密切,甚至连学校也选在了南京。
两人最常去的地方可以算是图书馆了。
黄少天每天下午要去图书馆帮忙,喻文州也常跟着去,图书入库上架,在书架间穿梭,嗅到的都是书籍特有的纸墨气味。偶尔遇上图书馆人不多,他们便一人挑一本感兴趣的,随意找个偏僻的角落,或聊学习,或谈时事。
还记得一年夏天,黄少天嫌热,只穿着一件纯白的短袖衬衣,踮起脚跟,伸出手想要够到书籍最顶层的一本古籍。手臂向上拉伸,带着衣服,顺而露出少年特有的腰线。
喻文州就这样撇过一眼,脑中突然就浮现出初见时,黄少天赤露着上半身,水珠撩过发梢的模样。
就像那水珠一样,顺着耳廓,划过下颚,接着是锁骨,胸口,小腹……
心跳加快。
定是阳光太刺眼了,晃得人出神。
斑驳的阳光透过图书馆外的树叶枝桠,将书架映的发亮。
喻文州赶忙转过头去,随意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翻开几页,可全部的心思都乱了套。
“文州,我终于是够到这本书了!”黄少天转过身来,原本深色的眼瞳在光线的渲染下显出澄澈的棕色,他笑着拿着书在喻文州面前晃了晃,随即发现了喻文州的异样,关切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喻文州的声音有点沙哑。
“没事……或许是图书馆里太热了。”